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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:意氣素霓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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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馬奔騰,晃晃又一日。

這一日的清晨,江淩波與孫燼並轡於一座小城之中,忽見前路人頭淵藪,凝目看去,但見人群之中六匹高馬前後馳來。

前二後四,蹄聲聯鳴“噠噠”不休。

當先兩匹駿馬皆為白鬃雪體,毛色純凈,似乎纖塵不染。馬上二人更是俊美難言,錦衣華服,儼然大家王門的公子小姐並轡出游。

那公子頭束天藍緞帶,上嵌一顆碧油油的寶石。身著寬袖大衣,晨風吹過,飄飄若仙。面容更是俊朗不凡,劍眉星目,螺鬢飄垂,氣宇軒昂,颯颯英姿。折扇在手,指點山河,不似人間公子模樣,反像玉皇坐下金童。

那女子身穿翠色衫裙,足踏雲紋錦靴,羅襪生塵,合著裙擺疊映,微染晨光,全然一副玉女裝扮。膚如凝脂,領如蝤蠐,齒如瓠犀,螓首蛾眉,落入江淩波的眼中,哪裏還是凡塵女子?又比謫仙天女何差?

小女孩兒看得心神蕩漾,好生羨慕,呢喃道:“若是母親在旁,我一定要她給我也縫制一套這樣的衣服。”

說罷便似覺得自己已經穿上了這華美的衣衫,坐在人群之中,飄搖廣袖,熏香留仙。

忽而面上飛紅,瞥眼去瞧身畔的孫燼,生恐自己這癡迷的模樣被他笑話。

一眼望去,哪裏還見往日穩重凝持的大哥哥?只有一個神色激動,滿面春意盎然的登徒子坐在父親的黃馬之上,呆呆的看著那緩入城門的白馬仙女,陶醉癡迷。

江淩波“哼”了一聲,叱道:“我還道大哥哥是個正人君子呢,見到如游俠兒那樣的美人都不假顏色,怎地今日這般失魂?”

孫燼茫茫然未聞身畔叱罵之聲,只呆呆的看著眼前坐在白馬上的少女,心中翻來覆去的念著:“湦兒……湦兒……湦兒公主……”

來人正是司馬湦,與她並轡同行的乃是年僅十五歲的瑯邪國王司馬睿。

孫燼歡喜難抑,也不去管身邊江淩波高高撅起的小嘴與滿面鄙夷的神情,猛夾馬腹,迎著司馬湦的坐騎而去。

到得近前,孫燼勒馬停身,收拾了激動的性情,道:“湦兒……小姐,原來你在這兒啊。”

他有千言萬語,卻只化作這一句最為平淡的話來。

司馬湦被一眾路人圍在身邊,早覺無奈,聞得此聲,不禁心喜,側過頭去,正見東天朝陽照在孫燼的面龐之上,還是那樣的略顯黝黑。

久別重逢,她自也歡喜,催著游龍走到孫燼身旁,道:“孫燼,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?可叫文叔叔與……好找。”

她本想說“可叫文叔叔與我好找。”卻覺自己女孩兒家家,當面說出這種話來很是不妥,是以立時轉口。

但便如此,俏臉之上也已紅霞泛起。

孫燼恨不能立時將自己這近一個月來的所有遭遇說給她聽,但事情實在太多,一時竟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。

江淩波見孫燼原來與那仙女兒相識,面上的鄙夷瞬時消散,策馬近前,望著司馬湦的面容,讚道:“姐姐,你好美啊。”

司馬湦本就紅霞在面,突聞此言,更是羞怯難當,一張薄面皮上似能滴出血來。

恰此時司馬睿與身後跟著的四大護衛策馬到來,看了江淩波一眼後,將目光投到了孫燼的身上。

孫燼不知來人是誰,面露疑惑,但想與司馬湦同行,必是她的朋友,心中竟泛起一抹酸意,卻也不好怠慢,當下強忍酸楚,抱拳見禮。

司馬睿見孫燼如此模樣,又見司馬湦這般神態,已然猜出了他的身份,“呵呵”一笑,抱拳道:“兄臺想必就是孫燼吧?”

孫燼心下起疑,暗道:“這人怎會知道我的名字?”轉念又想:“定是湦兒公主告訴他的。”

“她對他還真是知無不言呢……”

心中百般不是滋味,也再顧不得什麽和氣與否,只茫然抱拳,道:“小弟正是孫燼,還不知兄臺高姓大名。”

司馬睿道:“在下瑯邪國司馬睿,多孫兄仗劍援手,救湦兒出危難之地。”

孫燼心道:“原來你便是司馬睿,那麽就是湦兒的同族兄長了……那麽就不是她的……她的……”

此念方起,面色立緩,擺手道:“哪裏哪裏,舉手之勞罷了,司馬兄不必如此。”

二人你一言我一語,說的都是萬般客氣的話語,搞得江淩波與司馬湦好生無奈。

司馬睿是王侯公子,自來飽讀詩書,待人更是謙和如春水,言語如此自不奇怪。

但孫燼卻是鄉野小子,之所以如此言語,只不過是心中又起了一絲自卑之心罷了,很不想表現出與司馬睿等人有區別來,故此百般客氣,千般禮節。

司馬湦越聽越是無奈,插口道:“你們倆是要從早上見禮到下午嗎?”

孫燼面上一紅,才知自己多禮的有些過頭。

司馬睿亦是紅面一笑,道:“孫兄真乃良人,咱們何不尋一處酒館,把酒言歡如何?”

孫燼聞言大為歡喜,點頭道:“再好也沒有了。”

當下一行八馬,分前後向城中走去。

孫燼與司馬睿並轡在前,低語交談著古來禮儀之道。江淩波與司馬湦並騎在中,一個不住誇讚‘姐姐美貌’,一個不住反稱‘妹妹玲瓏’。獨跟隨在後的三男一女四大護衛無甚言語,只在身後鐵鏈碰撞發出了紊亂的“叮當”之聲、與馬蹄“噠噠”聲中緩慢隨行。

那鐵鏈末端捆縛著一個身材矮小,蓬頭垢面的鼠目漢子,滿身傷痕血汙,引來不少路人的指點圍觀。

只孫燼與江淩波一直未曾發見,還道那些路人乃是被司馬睿兄妹的華貴裝扮與金玉模樣吸引而來。

酒莊不大,酒水卻美。孫燼與江淩波、司馬睿、司馬湦四人共坐一桌,那四大護衛另坐他桌。

司馬睿頗通古道,更早已出離了對孫燼救援司馬湦的感謝,言語已轉溫和,好似正與朋友交談一般。

孫燼雖識字不多,讀書也不多,但每聽司馬睿說一句,心中便毫無朕兆的聯想出了下一句,似乎這些子古道賢言都早烙印在了心中一般,只是自己一直以來都沒有發現。

喝著酒,談著話,說著賢者古言,聽著窗外喧囂,好不歡快。

待得酒盡,司馬湦才插得上話,問孫燼道:“那日你被官兵誣陷抓捕後,究竟去了哪裏?”

孫燼搖頭苦笑,道:“唉!還不是那鬼盜不準引來的禍事?平白累得文叔叔與……他老人家擔心。”

當下將如何被不準誣陷、如何被流放昌黎、如何被不準刁難、又如何入得太平道、如何被江落鴻夫婦救下等事撿重說了,只隱瞞了江落鴻夫婦去世的消息,以免江淩波情動悲傷。

他言語雖然平淡,這一番奇怪經歷說出口來仍舊令司馬湦聽得心驚肉跳,不無關心的道:“你這些日子當真受苦了。”

孫燼面上一紅,心中卻是萬分溫暖,暗為佳人擔心自己而歡喜,同時又自責自己話沒遮攔,說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,引得佳人心憂。

問道:“那日之後,你呢?還有那不準將馬兒跟寒霜送還給你了嗎?”

司馬湦嬌哼一聲,道:“那不準當真邪惡的緊,且不能饒過了他。”說罷斟酌片刻,續道:“那日清晨,我醒來之後見你不到,便問掌櫃的你去了哪兒。誰知竟在昨夜晚間你便已被官兵抓拿了去,我心下擔憂,便去公府問詢,卻被守門兵士阻攔,百般不讓進去……”

孫燼聽到這裏,不禁咬牙切齒,暗道:“那些兵士們忒也無禮,對我那般也就算了,竟還刁難湦兒公主。”

看著她嬌美的面容,眼前似浮現出了那日她在公府之前的焦急情狀,不禁大為憐惜。只聽她接著道:“幸虧文叔叔這時候趕了回來,拿出了帥印,這才問明你的去處。”

孫燼問道:“你說文叔叔這時候才趕回來?莫非他曾離去過?”

司馬湦點了點頭,道:“後來我也問過文叔叔,他說那天夜裏方剛入睡,便聽有極輕微的腳步之聲自客棧屋頂之上響起,他以為是那賈南風皇後身邊的地陳讚衛士或雲陳讚衛士又找了來?便循著腳步聲躍上了屋頂,妄圖一探。誰曾想竟是那鬼盜不準披夜而來,後背似還背著一大包極為沈重的物事。”

孫燼疑道:“鬼盜不準?原來他已與文叔叔遭遇過了。”

司馬湦“嗯”了一聲,續道:“文叔叔方才現身,那不準便躍下了樓頂,展開輕身功法,踏草遠去。文叔叔哪裏能容他逃走?便也施展輕功,在後急追。誰知那不準的輕功竟然恁地了得,任憑文叔叔極盡所能,也始終追趕不上。”

“如此一逃一追,直到中夜方才將不準的身影跟丟,文叔叔急速回返,待得再入城中,東天已然大明。後入客棧尋你我不到,便抓來了老掌櫃,問他咱們的蹤跡。那老掌櫃如實說了,文叔叔這才放心,問明了公府的路徑後,追了過來。其時我也才到公府門前不久。”

孫燼“哦”了一聲,道:“那不準好深的算計,明知有文叔叔在側,他決計陷害不了我,是以才用此調虎離山之計,將文叔叔引了開去,而後急速回返,引來兵士,將我抓拿。

司馬湦道:“確是這樣。”

孫燼問:“那後來呢?”

司馬湦淺嘗了一口店伴重換的新茶,素手捏著茶杯,道:“後來我與文叔叔沿著官道向昌黎郡的方向追去,卻在路邊發現了那兩個押送流放的兵士的屍體。”

孫燼“啊”了一聲,道:“他……他們死了?”

司馬湦道:“嗯,都死了,面目青灰,口吐白沫,應該是中了某種慢性毒藥。”

孫燼大感駭然,道:“枉他二人一路上對那不準百般殷勤伺候,竟然……竟然……唉!終究是沒能逃脫那惡盜的毒手。”

司馬湦道:“我與文叔叔又往北尋了兩日,哪裏有你的蹤跡?便是過往商隊、當地百姓等都說沒見過有你路過。文叔叔細算時間,離開軍營已然不短,生恐營內有變,心下極是擔憂。便說先將我送到瑯邪國,然後再由兄長陪我一同來找尋與你。我雖然擔……擔心你,卻也知道文叔叔軍務緊急,實是耽延不得,是以只能先去瑯邪國了。”

孫燼見她說“擔心你”這三個字的時候低眉低眼、煙視媚行,不禁意亂神迷,良久良久也不能恢覆清明,對她後面的話也沒太聽得清楚。

終是江淩波看出了他的失態,擡腳在桌下狠狠的踢了他一腳,又投去了一個頗為嫌棄的眼神。

孫燼渾身一顫,大覺失態,幸虧司馬睿正扭頭招呼店伴添酒、司馬湦依舊垂眉嬌羞,無人看見。

孫燼瞥了一眼江淩波,不無尷尬的喝了一口酒,而後問道:“那……那你出來就是為了找我的嗎?”

司馬湦更感羞澀,這種直白的濃情話語如何啟口?

忽聽一聲冷哼從身側傳來,孫燼與司馬湦、江淩波三人同時扭頭看去,但見艷陽高掛中天,白光從窗外灑向客棧內,照耀在一張冷若寒霜,眼角帶煞的面容之上。

那人約莫二十五六歲上下,身著緊身黑衣,襯著凹凸起伏的身材,較之現下的寬衣雲裳而比,非但不顯另類,反更增幾分幹練英姿。腰間懸著一根盤區成卷的銀色軟鞭,好似白銀分節續接而成,雖坐在木凳之上,也不難看出她的身高實不在孫燼與司馬睿之下,已將至七尺。(魏晉時期一尺約二十四厘米出頭,七尺便將近一米七。)

此女名喚陵光,乃司馬睿坐下四大護衛之一,因擅使銀光軟鞭,揮舞之際又有啾啾雀鳴之聲,故被瑯邪武士們稱為‘銀雀’。

孫燼自不認識她,更從未與她會過面,而今聽聞她毫沒來由的一聲冷哼,似對自己所發,不禁面露疑惑,大感不解。

江淩波卻是極為護短,雖然也很鄙夷孫燼在司馬湦面前的癡呆模樣,卻也不願別人欺負了自己的大哥哥。當即還那銀雀陵光一聲嬌哼,離坐而起,雙手叉腰,大作挑釁之狀。

陵光哪裏會跟他一個小女孩兒計較,自顧端著酒杯,看也不理凝眸看來的孫燼、司馬湦與氣怒非常的江淩波。

孫燼與司馬睿相談很是投機,自不願江淩波開罪他的下屬,忙探手將江淩波拉回了座位之上,同時起身抱拳,道:“舍妹幼小,行事多有失禮,還望姑娘見諒。”

那陵光搖頭一笑,似未聽到孫燼的話語,反自言自語的道:“登徒子,非良人。”

孫燼便是泥做的菩薩,也還有三分火氣,聞聽這大為不禮的言語,不禁怒火暗生,面轉不悅。

司馬睿如何不知陵光的脾氣?斥道:“陵光,孫兄是我的朋友,你休得無禮。”

那陵光“嗯”了一聲,卻依舊不理孫燼,只仰頭喝盡了杯中酒水。

司馬睿無奈搖頭,對孫燼道:“孫兄莫怪,陵光她就是這個脾氣,心地卻是不壞。”

孫燼擺手道:“無礙的。”心有怒火,卻發作不了,只得強自按下,同時又自覺很是好笑,心想自己何曾被人以‘登徒子,非良人’稱呼過?

司馬睿笑道:“你看我,嗨,跟孫兄一見如故,相談忘外,竟然忘記介紹了。”

說著引著孫燼走到那四大護衛的面前,逐一引薦。

那頭戴淡青冠,身著淡青衫,面容文雅,好似儒生一般的少年名喚王茂弘,看模樣便知年紀,應與司馬睿差不許多,比孫燼為小。

王茂弘見孫燼抱拳施禮,忙起身離坐,抱拳躬身,道:“幸會,幸會。”

另一人模樣與這王茂弘頗有幾分相似,乃是他的同族堂弟,名喚王世弘。雖也身著儒衫,卻體態稍壯,比之兄長少了三分儒雅,多了三分江湖之氣。

見孫燼抱拳轉身而來,亦離坐見禮,笑道:“孫兄南行,我等北往,緣來相聚,豈可不飲一杯?”

孫燼哈哈大笑,道:“世弘兄真乃妙人,此一杯當飲。”說罷轉身拿來了自己的酒杯,自斟滿杯後,與王世弘對飲而盡。

那銀雀陵光對孫燼頗有微詞,方剛也算相互認識過,司馬睿便不再介紹,反側指那坐在木桌東面的黑衣護衛道:“這位是執冥,與茂弘他們一般,雖是我的護衛,實是我的至交好友。”

孫燼扭頭看去,但見那執冥約麽三十七八歲上下,一身黑衣黑袍,樣式與自己所穿的黑袍頗有幾分相似,面容淡漠,看不出是悲是喜,一雙眼眸亦如面目一般,淡淡無神。

見孫燼抱拳行禮,只微一點頭。

孫燼見過了這四大護衛後,逐一計較,心道:“那王氏兩兄弟當是大家公子之流,或也是朝堂權貴之後,跟在瑯邪國王司馬睿的身邊做護衛,也算不得辱沒。至於那陵光與執冥二人,應是實打實的江湖武者,只不知武藝是否高強。”

隨即又想:“這司馬睿是何人?乃司馬朝堂世襲罔替的同姓諸侯王,能在他身邊做護衛,又豈是凡流?”

正念念想想間,忽聽一聲大喝自酒館側面的窗畔傳來:“你他娘的,給老子拿酒,要這寡淡清水何來?想淡死老子嗎?”

言語粗鄙,聲音那般,孫燼又怎能忘記?不是鬼盜不準又是誰來?

孫燼側頭看向司馬睿與司馬湦,見他們無動於衷,顯是不知這鬼盜不準正在近側,正要出言提醒,忽聽江淩波“啊呀”一聲大叫出口。

孫燼扭頭問她:“怎麽了?”

江淩波面帶激動神色,道:“是不準叔叔來了,是他,是他……”

說著邁開小腿,蹦蹦跳跳的奔出了酒館大門,淡黃色薄絮棉衣在窗畔一閃而過,似循著那鬼盜不準的聲音去了。

孫燼心底一顫,暗道:“她怎跟不準叫叔叔?”隨即又生擔憂之心,忙施展駿馬步法,閃出酒館,追上了江淩波。

駿馬步法雖列輕功之屬,卻因孫燼內力不濟,不能踏草而行,更不能拔身縱高。但單以速度而論,實可列天下間第一等的輕身功法。

如此步法一出,立時引來那四大護衛的側目,王世弘直身而起,讚道:“好快的身法。”

銀雀陵光卻頗為不屑的道:“哼!雕蟲小技,無足掛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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